深秋之夜，会予之闲情，见月光入户，辗转不寐，乃披衣出游，独适湖湄。
秋月空明，明明乎如琼瑶而琢。云海苍茫，浩浩乎如长鲸触波。愈观愈怅，不觉太息。胡为乎怅哉？盖心有所动耳。月亦如昔者，类水之潋滟，寂夜独烛乎予，是怜予之寂寂乎？
乃酌酒以自宽，继而舞之，赋歌曰：“夜半独之月下兮，披素光而自怜。玉盘洁然伴兮，三人又花前。先贤醉乎月明兮，尚述志而遗篇。今诚之无奈兮，聊卧湖汀以眠。”
歌罢，意少作，而望湖水，波粼粼而影动乱，水清澄而璧空明。忽秋风至，衣带飘荡，旷然神清。而林间森森然，肃然冷瑟，或为鬼鸣，或为山崩，或冥冥莫测，或鞺鞳不绝。又有雀之属蓦然出于其间，鸣声悲甚。惊悚之间，垂首而视，叶黄调零，秋风扫之。不觉自问：“噫！复一秋矣，此景几度观焉，未感凄然如是，何也？昔欧阳子闻秋声而思人衰，是一欤？”
“是怅耳。孟夫子怅然，抒‘永怀愁不寐’之怀；子瞻怅然，记承天寺明月。君意或一也。”予顾之，有老者白衣束带，鹤骨仙颜，乃邀之同饮，曰：“诚如君言。子知予何以然？释有八苦：生、老、病、死、怨憎会、爱离别、求不得、五阴盛。所苦以求不得耳。向求才通锦绣，有八米卢郎之风，未得也。向求誉满四方，人共慕之，未得也。向求春风得意，雁塔留名，未得也，是以苦之。”
其笑曰：“噫嘻！既知其故，而未知何为耶？林则徐尝曰：‘壁立千仞，无欲则刚’。人之苦，但以欲，所欲不得，其弗苦乎？夫范蠡不图功臣之名，乃五湖泛舟；文天祥不图苟全，乃名垂青史；海瑞不图青蚨，乃为民所重。山无欲则刚，水无欲则清，松无欲则立，非若是欤？道家倡清静无为，垂拱而治，岂不善哉？或登孤峰以小群畴，或泛舟江湖以闻鸥鸣，或采菊南山以观明月，或躬耕陇亩以品野蔌。使江流浩浩以濯足，使浊酒甘醴以湿卷。朝观旭日东升，暮观夕阳西颓。人之将老而尚不自知也。”
对曰：“子言盖谬也。吾闻：齐桓有雄霸天下之心，故首成春秋之霸；秦皇有窥图天下之欲，故挥扫六合；霍去病有勒功塞外之志，故名封狼山。此三子者，非欲使之然耶？苟天下俱元亮之属，拘于一丘一壑，老死不相往来，则为羲皇上人乎？则无衣食之虞乎？如是，人之于世，止求衣食，饱食终日，何亦兽禽？”
其曰：“吾子未之思也，齐桓公崩于开方、易牙、竖刁等奸佞；秦鼎传二世则易；至于去病，廿一春秋则殂。人所以汲汲然，大底求乎名、利耳。谚云：天下熙熙，皆为利来；天下攘攘，皆为利往。若置名利于外，内重修德，以是非度对咎，则纵居市井，胜似幽林，尧天舜日，人无忧虞。君子如斯。”
予起而拜曰：“闻先生之言，犹醍醐灌顶。吾喻矣。”问其姓字，彼笑而不语。忽风起叶舞，障予目力，复视之，无踪矣，而遥闻有白鹤长唳。旦日，醒于湖畔，见白羽遍地，酒樽二而已。